在现在的日本，鲜为人知的琉球王国曾繁荣存在了450年。如今，在几近消失之后，其独特的融合料理正在复兴。
“你可以从一个人的舌头上看出很多事，”宫国幸枝（Yukie Miyaguni）在冲绳宇流麻市（Uruma）她二楼公寓的厨房教室里对我说。我上过不少料理课，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求检查我的舌头。
我张开嘴，宫国——一位中医师与琉球料理厨师——仔细观察后，在白板上画下我的舌头轮廓，然后开出“处方”：“晚上多吃点可可，早上吃蜂蜜，还有多吃些奶油，”她总结道，说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血液循环和干燥的皮肤。
严格说来，我来冲绳并不是为了看诊，但某种意义上，正是我的味蕾将我带进了宫国的厨房。我一直希望能深入了解这座岛屿那种神祕而原生的琉球料理，一种可以追溯到12世纪、当时琉球群岛与东亚其他国家贸易往来时逐渐发展出的饮食文化。
琉球群岛绵延超过1,100公里，从九州南端一直延伸到台湾东北部。从1429年到1879年，这片群岛作为一个名为“琉球王国”的半自治国家而繁荣发展，在其450年的历史中，成为海上贸易的重要交汇点。
随着时间推移，这些岛屿逐渐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与料理特色，融合了当地食材，如苦瓜、香檬（一种类似酸橙的柑橘类水果）、红芋（紫色地瓜）和冲绳海蕴（mozuku），以及外来的烹饪技术与食材。暹罗（今泰国）商人带来了籼米；中国人引进了各种药草、茶叶与猪肉；而韩国商人则教导当地居民如何腌制与发酵海鲜与蔬菜。
正如宫国幸枝所解释，当年琉球王国王室接待来访的使节与官员时，会以一种讲究的烹饪与礼仪形式款待，称为“宫廷料理”（Ukwanshin Ryori）。其中包含花枝生片（hana-ika）、芝麻酱蒸猪肉（minudaru）、牛蒡猪肉卷（gunbomachi）等菜色，并盛装于琉球漆器“tundabun”中，体现当时琉球王国细致高雅的待客之道。
1879年，日本吞并琉球并将群岛改名为“冲绳”（Okinawa）后，宫廷料理开始从上层社会流传至民间。而当地家庭也继续传承更为朴实亲民的“庶民料理”，世代相传。然而，二战结束后美军长期驻扎冲绳，加上美式速食文化入侵、日本化迅速同化、粮食短缺与经济困境，使琉球群岛古老的融合饮食文化几近消失。
如今，随着像宫国这样一群女性的努力，琉球料理正在悄悄复兴。
“这就是我们祖先吃的食物，”宫国一边切着表皮粗糙的绿色苦瓜（当地称作 goya），一边将它与豆腐、鸡蛋和猪肉一起放进小盆里，准备制作传统炒菜“炒め（Champaru）”。Champaru 意为“混合”，这道菜因反映冲绳多元融合的饮食特色，被视为冲绳饮食文化的象征。
“透过这样的料理方式，”宫国接着说，“我们不只是怀念祖先，也让这门古老文化继续活下去。”
与日本本土的传统日本料理一样，琉球料理也植根于当地时令食材。像是苦瓜炒豆腐（goya champaru）、花生豆腐（jimami tofu）、慢炖阿古猪（agu pork）以及海葡萄（umibudo）等料理，无论是盛装于琉球漆器还是冲绳传统窑烧陶器中，对于传承琉球宫廷料理和民间料理的传统至关重要。
“琉球料理本身色彩比较朴素，因此搭配这些漆器和陶器，可以让食物看起来更鲜明美观，”宫国一边指着桌上一个鲜红如消防车般的琉球漆器说道。
在我们将传统冲绳点心“金楚糕（chinsuko）”——由猪油、面粉与砂糖揉制而成的酥饼——揉好面团放进烤箱后，便坐下来享用亲手制作的一桌佳肴。我细细品尝着入口即化的花生豆腐、裹着黑芝麻的猪里肌薄片，与包裹在芭蕉叶里的绿豆饭团，宫国则向我说明琉球料理的养生功效。她表示，像苦瓜与紫地瓜这类食材富含抗氧化物，能降血糖、助消化，而当地蒸馏酒“泡盛（awamori）”也有助于肠胃健康。
宫国对保存琉球饮食文化的热忱，源自中国“药食同源”的理念。2008年自冲绳一家医院营养师职务退休后，她接触到中医，发现琉球料理与中医饮食哲学之间的深层联系。过去十多年来，她在自家教授在地居民与外来旅人认识琉球料理的食疗智慧。2018年，她更被冲绳县知事选为琉球料理代表人物，持续推广这门与自然与身体和谐共存的古老饮食文化。
“直到不久以前，冲绳一直是世界引以为傲的长寿之岛，但如今，人们的健康正逐渐恶化，”宫国幸枝说。
她解释，即使在琉球被吞并之后，琉球庶民料理依然遵循着源自中国的“医食同源”哲学，强调以当季、新鲜、优质的食材入菜。自制豆腐、艾草汤、紫地瓜与苦瓜，长年都是家常菜中的重要食材，同时也承袭儒家“全猪利用”的观念。“除了猪叫声，全身上下都要用上，”宫国笑着说。
至今，宫国的厨房里还保存着一本名为《御膳本草》的古籍，这是当年琉球王国御医为国王所编撰，记录了琉球群岛可食植物、动物与各式食材的种类、功效与烹饪方式。“《御膳本草》详细记载了各种食材的名称、用途与料理方法，”宫国说。
“琉球语已经失传，因为没有人在教了，但透过了解祖先如何料理食物，并将这些传统教导给后代，就是我们延续与守护琉球文化的方法，”她补充道。
虽然宫国幸枝保存琉球料理的动机来自她的食疗背景，但另一位琉球料理讲师、同时也是冲绳县“饮食文化亲善大使”的贺代一美（Kazumi Kayo）则表示，她想复兴这些古老饮食传统，源自于对母亲手艺的记忆。
“年轻的时候，我对琉球料理并不感兴趣，”贺代说。“但从小母亲为我做的那些味道，始终留在我心里。后来我希望能保留那种能够凸显简单食材原味的烹饪方式，于是专攻料理，考取相关资格，并开设了料理教室。”
不过，贺代也清楚认知到，冲绳引以为傲的长寿文化——许多人认为与当地饮食密不可分——正逐渐受到威胁。
“冲绳县过去长年保持世界最长寿纪录，但随着饮食逐渐西化，长寿排名下滑，如今罹患生活习惯病的人口逐年增加，这成了冲绳县的一大社会课题，”贺代表示。
2016年，冲绳县政府因此设立了“琉球料理名匠认证制度（Ryukyuan Cuisine Masters）”计画，旨在保存琉球饮食文化，同时因应当地日益严重的健康问题。
“大约五年前，我们加强了餐饮业和营养协会厨师的培训，为他们提供资格认证，并开展了传承和推广琉球料理（包括传统烹饪方法）的活动，”佳代补充道。“我相信琉球料理的魅力会再次被人们所认识。”
佳代担任琉球料理讲师已有18年，她经营着“Yonner美食烹饪工作室”，课程从带领当地人和游客前往那霸市中心的牧志公设市场开始。 “Yonnerfood”在冲绳方言中是‘慢食’的意思，我希望透过购物时与人闲聊以及参加烹饪课程，帮助人们了解冲绳的饮食文化，并培养对冲绳的热爱，”佳代说。
2019年，为了进一步防止琉球料理的衰落，非营利性的“琉球料理保护协会”成立，旨在保护和弘扬琉球王国的烹饪遗产。同年，“琉球王国不间断的遗产”及其独特的饮食文化被列为日本国家遗产。
除了像宫国料理和嘉用料理这样的烹饪教育课程外，冲绳各处也涌现出一些琉球餐厅和美食之旅。
当地导游横尾淳子（Junko Yokoo）的“蓝色地带冲绳家常菜之旅”将带领游客前往另一位获得认证的琉球料理专家兼厨师弘美（Hiromi Nerome）的家，她自己的烹饪课程就在她位于海滨村庄今归仁的家中进行。
“我从2022年开始提供这项旅游服务，是为了回应游客对冲绳‘长寿’料理的兴趣，”横尾告诉我。 “苦瓜和紫薯等当地种植的蔬菜与日本本土截然不同，所以人们渴望品尝，了解冲绳美食为何如此健康。”
2024年，“首里天楼”（Suitenrou）餐厅在那霸市中心开业，提供融合琉球民间料理和宫廷料理的美食，并伴随传统音乐和舞蹈。如果想体验更正式的宫廷料理风格，同样位于那霸市中心的“久米村”（Kuninda）餐厅则供应经典菜肴，例如白味噌炖猪肉块和撒上新鲜芥末的海葡萄。
但如果你问宫国或嘉代，他们会告诉你，传承琉球饮食文化的关键始于厨房，而亲身体验是学习的最佳途径。
“我认为，如果我们能够传播琉球文化，并吸引县内外的关注，县民将再次感受到琉球料理的魅力。”嘉代说。 “如果琉球美食消失，我们将失去冲绳的特色，所以我们必须保护它。”